張渝硯
前不久,我回了一趟安徽老家,老家的秋色已開始顯露。晨露在山楂葉上凝成琥珀色的球,風過時墜向地面,恰好砸在飽滿的紅果上。那一聲輕響像誰在枝頭敲了敲小銅鈴,驚得整片果園都晃了晃——秋意就這樣漫進了果肉里。
最先感知到秋信的是老家屋后的老梨樹。清明時枝頭堆雪的梨花,此時已結成沉甸甸的青黃梨果。樹身上大部分樹皮被歲月啃出斑駁的溝壑,卻在最高的枝丫上掛出一只最大的梨,果皮上沾著一片枯卷的花瓣,像是春天舍不得走的影子。摘下湊近了聞,竟能嗅到三分春日的微香。
村西的蘋果園總是在秋分前后熱鬧起來。套袋的紅富士剛被剝去外層的油紙,果皮上還留著細密的網紋,像姑娘臉上未褪的紅暈。果農老周說,蘋果是最懂規矩的,“頭伏開花二伏坐果,霜降前準保紅透”。他粗糙的手掌撫過果面時,那些被陽光吻出的紅暈仿佛活了過來,在指縫間映出一片暖色。
走進村頭的菜市場,各式各樣的秋果散發出誘人的果香。橘子堆成小山,橙紅的表面蒙著層薄霜,像是從枝頭帶下來的月光。柿子攤前常圍著老人,火晶柿紅得透亮,柿子蒂還沾著干枯的萼片,托在掌心像捧著盞小燈籠。賣柿子的婦人念叨著“霜降吃柿,不會流涕”,話音甫落,自己就拿起一個啃起來,橙紅的汁液順著指縫往下淌,在圍裙上洇出小朵小朵的花。拐角處的攤位上,是一串串紫瑩瑩的巨峰葡萄,葡萄皮上的白霜被陽光照得發亮。穿藍布衫的老奶奶守著攤,見人就遞上一顆試吃:“嘗嘗,保準甜到心坎里。”我蹲在攤前數一串葡萄上的葡萄粒,她笑著說:“這葡萄啊,一顆有一顆的甜,就像日子,一天有一天的盼頭。”
每每品嘗家鄉的秋果,甘甜的滋味總會將我帶回學生時代。還記得書桌左側的鐵皮盒里,躺著當年收到的第一份秋天的“滋味”——那是坐在后排的好友從老家帶來的冬棗,裝在她母親縫的藍布袋里,袋口還繡著朵歪歪扭扭的雛菊。“這是霜降前最后一茬,脆得能嚼出響。”她把袋子往我桌上一放,額角還沾著趕路的細汗。冬棗圓滾滾的,果皮青里透紅,上課時偷偷摸出一顆,指尖能感受到果皮下飽滿的汁水。趁老師轉身寫板書的空當塞進嘴里,牙齒剛碰到果肉,清甜的汁水便在舌尖炸開,帶著陽光的溫度漫進喉嚨。有一次我路過老師辦公室,看到她正往玻璃罐里裝山楂,暗紅的果子滾進罐子時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這是老家寄來的,等泡成山楂酒,冬天分給你們驅寒。”她笑著用竹簽把果蒂一個個挑掉,指尖被果汁染成淡淡的紅。
我來到曾經的校園,駐足于宣傳欄前,照片里的學生們笑得燦爛,背景里的梧桐樹正落著金黃的葉子,在我記憶深處泛起了漣漪。我忽然覺得,那些掛在枝頭的果實,那些被裝進布袋的驚喜,那些在罐子里慢慢發酵的等待,都是秋天寫給我們的信。就像好友家的冬棗要歷經風霜才能甘甜,就像老師泡的山楂要熬過寒冬才會醇厚,我們在教室里寫下的每一行字,在跑道上流下的每一滴汗,終會在某個秋日,長成屬于自己的果實。
原來所謂秋天的收獲,從來都不只是枝頭沉甸甸的果實,更是年少時光里,那些被善意與期待浸潤的瞬間,在心底慢慢釀成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