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昆

夕陽是橘黃色的，讓人感到心底沉靜。余暉中，田埂兩旁的沙樹像是忠實的士兵，挺直腰桿，紋絲不動地屹立著，成為我稻田夢里的“守護神”。夕陽、沙樹、稻田，這樣溫暖的畫面，一直在我的腦海里浮現。那個佝僂的身影，看上去并不偉岸，但他和挺立的樹木一樣，仿佛稻田的衛士，無論春夏秋冬，無論烈日雨雪，風雨無阻地守護著這片肥沃的田野。

多么熟悉的身影，這便是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外公。只是如今，他的額頭被歲月刻上了深深的皺紋，黑發褪成白發，挺直的背也彎了，步履不再像曾經那般矯健，可不變的是，他還是喜歡沒事兒就往稻田里去。

外公已經“退休”了，早在11年前，舅舅怕他辛苦，就不再讓他干農活了，想讓他跟我們一起去城里住。可當了一輩子的莊稼人，他有無法割舍的情懷，總覺得這么好的莊稼地，不種上糧食太可惜，怎么也不愿意離開。最后我們取了個折中的辦法，勸說他只耕種一小塊離家最近的地，夠日常口糧就行，外公總算同意了。

每到收獲的季節，外公都會將沉甸甸的稻穗捧給我看，展開眉頭笑著說：“今年又是個好收成哦。”他的笑容讓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從前的歲月。

在我年幼時，父母忙碌，一到假期就把我送回鄉下外公身旁。那時，我總喜歡守著電視看動畫片，外公便會拉著我的手，往青青的蕎麥地里走。我緊緊跟在后頭，好像外公的小尾巴，又像一只小風箏，被外公緊緊牽住。

記憶中外公最喜歡一邊忙著手頭的活兒，一邊給我講他從前的故事，也不在乎我聽不聽得懂。在他的講述中，我知道了外公年輕時的一些經歷。外公并非目不識丁，年少時，他也曾在學校寒窗苦讀到初小畢業，那幾頁珍藏到泛黃的小學畢業證書印證了他對未來別樣的憧憬。然而，外曾祖父的突然離世帶走了他求學的希望。家中年邁的母親臥病在床，幼小的弟弟尚不懂事，這一切像沉甸甸的大山壓在他尚且稚嫩的肩頭。于是，他只得拿起鋤頭，轉身踏入那片稻田，為養家糊口而奔波。

講述間，外公從稻穗棒上拔下一粒谷子，送進嘴里咀嚼起來，臉上滿是明朗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神采飛揚的具象化。外公說，當時他本有機會離開稻田重新走進校園，去從事他熱愛的教師職業，奈何那時教師微薄的薪資根本無法養活自己的3個小孩，權衡再三他還是選擇了留在稻田里。在這里他能看到種子冒芽，看到累累碩果……這種感覺讓他感到踏實，也給家庭帶來了溫飽……我喜歡外公的故事，那是年輪積淀下來的厚重。

如今，講故事的人變了，換成我滔滔不絕地講，而外公微微瞇著眼聽。我就像是一架望遠鏡，立在田野中央，望向城市喧囂的車水馬龍。外公看遍了田野阡陌，所以也喜歡聽我口中的繁華城市。我跟外公講，長沙城里車來車往，路上的車輛就像是小道上的螞蟻；我跟外公講，五一廣場的國金中心，比游樂園的摩天輪還要高上許多；我還跟外公講，飛機高鐵與昔日不同，一日之內便可抵達千里之外，去長沙不用再坐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了……當然，我還會一臉驕傲地跟外公講，現在的我已經成為一名稅務干部，能夠獨當一面解決納稅人繳費人的急難愁盼了。

外公聽得津津有味，渾濁的雙眼閃著光，偶爾插上幾句好奇的追問，像極了小時候的我。漸漸地我發現，他開始喜歡聽我的傾訴，我也開始變成他的依靠。當我教他用智能手機發微信、打視頻電話的時候，他就像初入知識寶庫的孩子般好奇，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每一個動作，試圖記住這些操作步驟，時而念叨幾句：“這玩意兒可太神奇了！”看到外公這般投入的神情，我心中滿是溫暖，也有些五味雜陳。如今的我仿佛是外公的風箏線，牽引著他那顆飽經風霜的心。

其實，外公的眼中不只有對外面世界的向往，更多的還是對我們的疼愛。就如同他看向稻田時一般，割舍不開，還有幾分驕傲。

這片稻田是他為生計奔波的舞臺，年復一年播種著希望。他用一生的辛勤撐起了這個家，將3個子女養育成人。而今外公年歲已高，卻仍不愿意離開稻田。面對我三番五次的勸說，他一一指點著說：“你看，現在的稻谷少了許多病蟲害，長得結實又飽滿，而且外頭的‘鐵家伙’一下子就能收割好一畝水稻，沒有那么辛苦。你再看，村里前前后后早都鋪上柏油路了，家家戶戶都住起大樓房，這不和城里一樣嗎？”停頓了好一會兒，他又喃喃地說：“我想我是離不開這片稻田了！”

這時，我好像明白了，外面的世界固然精彩，但這里卻有外公一生守望的稻田。或許，每個人的一生之中都有一塊屬于自己的稻田，值得我們去耕耘、去守望。

（作者單位：國家稅務總局湘鄉市稅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