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喆
魯迅文學獎得主、作家胡學文的最新長篇小說《龍鳳歌》,依舊是一部鄉土敘事作品。但這次,他懷揣著對筆下人物巨大的悲憫,用“情”寫“情”,一邊詠嘆于普通人如何實現精神超越,一邊以溫柔的姿態托舉起他們飄搖的人生。小說中的馬家和朱家四代人在命運的河流中浮沉半個多世紀,終究流出了一條奔涌不止的生命之河。

關于命運:普通的人與堅韌的情
小說以華北鄉村“豆莊”為敘事原點,將鏡頭對準傳統農村演變發展中的普通人:無論是細膩描繪的馬秋月和朱光明夫妻、龍鳳胎兄妹朱燈及朱紅,還是著墨較少的鄰村啞女、朱家次子朱丹以及朱紅的女兒歡歡、朱燈老領導的女兒羅畢干等人,都帶著壓抑卻又堅韌的泥土味。
故事分為上下兩卷。上卷巨細無遺地呈現母親馬秋月在朱燈、朱紅成長過程中的“愛”與“怕”。朱燈和朱紅,龍與鳳,前者溫和怯懦、后者剛毅果敢。因資源匱乏和鄉村文化倫理的拘囿,朱紅選擇了自我犧牲,將升學機會讓給朱燈,回家幫母親操持家務。而朱燈則考上師范,從教師一路升至縣長秘書、報社主任,龍與鳳的人生從此截然不同。馬秋月自然深愛著兩個孩子,但子女間的差距讓她憂心忡忡,“龍鳳相克”的臆想又撕扯著她,難以言明的隱痛最終導致她患上“夢游癥”。上卷的“情”,是母性在生存困境中微妙的愧疚和小心翼翼,是豆莊煙火里升騰起的、帶著焦糊味的命運悲歌。
然而,胡學文的“有情”體現在并沒有居高臨下審判書中的人物,而是揭示“情”如何成為救贖的微光。下卷以次子朱丹的溺亡疑案為線,將敘事重心轉向朱燈、朱紅在城市化浪潮中的情感突圍。朱丹的意外死亡,給了這個家族沉重的一擊。“膽兒如蛋殼般薄脆”的兒子朱燈在弟弟意外身亡后,選擇用朱丹“肇事逃逸”的彌天謊言將母親阻隔在真相外,這謊言,面上是欺瞞,內核卻是笨拙、沉重的孝與懼。在不斷修補謊言細節的過程中,朱燈也變成了“撐在母親頭頂的一把傘”。朱燈的轉變,正是胡學文的溫情所在——當真相足以致命,虛構或是普通人守護所愛的最后一搏。
關于生活:平凡女性的成長史詩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胡學文筆下極具生命力的女性群像,她們用“情”交織出《龍鳳歌》中最動人的一曲:講故事的麻婆子渡人渡己的“共情”、馬秋月和朱家姐妹的“妯娌情”、啞女在男人失蹤并出軌后近乎偏執的“絕情”、歡歡因向往星空和自由而選擇天文學的“忘情”……書中女性或多或少都帶有悲劇色彩,但她們絕不是悲劇角色,也并非苦難生活的簡單承受者,而是有著蓬勃生命力的個體。從馬秋月反抗包辦婚姻的離家出走,到朱紅由被迫犧牲走向經濟獨立,層層遞進,最后羅畢干打破傳統的束縛,勇敢追求自由婚戀,成就了全書女性情感的蝶變。
如果說馬秋月奏響的是《龍鳳歌》的前奏,那么朱紅和羅畢干唱響的就是最扣人心弦的高潮。女兒朱紅,小時候曾被母親馬秋月送出去寄住,在先后經歷輟學、丈夫出軌、婚姻拉鋸戰后,決絕地斬斷婚姻枷鎖,以驚人的韌性操持起裁縫鋪的事業,縫制出一面女性自立的旗幟。朱紅的“情”,不同于母親馬秋月那樣的傳統女性,她扯碎了鄉村女性長久以來的隱忍與內耗。
到了羅畢干,這條主線劇情外的支流,居然翻出了最惹人注目的浪花。“憑什么女人就要跟著男人?”“他是他,我是我,各活各的。”羅畢干平靜而堅決的話語在《龍鳳歌》循規蹈矩的敘事中落下一道驚雷。羅畢干是勇敢的,她在流言壘砌的藩籬中旁逸斜出,絲毫不吝于表達訴求。羅畢干的“情”,是對窒息生活的本能反抗,是近乎天真的浪漫主義,是《龍鳳歌》悠長旋律中一記裂帛之聲。
關于苦楚:人生就是積極的愛
而貫穿上下卷,真正將“情”升華為救贖詩學的,是父親朱光明。這個能言善辯的木匠,用行動踐行了胡學文的“有情”哲學。當馬秋月深陷臆想追逐夢中的白兔時,他悄悄養了一只真實的白兔放入妻子懷中,這并非浪漫的童話,而是將虛無縹緲的精神苦痛,溫柔地引渡回人間煙火。馬秋月的“夢游癥”,讓我想起《一句頂一萬句》中楊百順的“失語”,二者的怪癥都源自對“情”的渴望,不同的是馬秋月的“夢游癥”最終又因“有情”得到了象征性的治愈。
胡學文在采訪中說,“《龍鳳歌》因情而生”。我們在閱讀這本長篇小說時也應看到,胡學文不僅寫情的困境,更寫情如何成為困境中的繩索、暗夜里的星光。馬秋月的愧和韌、朱紅的剛和傷、朱燈的懼和孝、朱光明的默和行……《龍鳳歌》這曲人生長歌,歌的正是這千回百轉、生生不息的人間至情。
不同于賈平凹的清風街、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劉慶邦的房戶營村等鄉土文學中的經典符號,《龍鳳歌》中的豆莊既無悲壯慷慨之士、亦無鄉紳惡霸之流,“始終為普通人寫作”的胡學文,鐘情于綿密深描那些生生不息的普通人的苦辣酸甜。生而有情,自當長歌。這不僅是小說人物的命運寫照,亦是胡學文獻給所有在時代洪流中負重前行者的深情禮贊。
(作者單位:國家稅務總局寧波市奉化區稅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