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榮榮
蕪湖至休寧,264公里,坐綠皮火車8個小時,那是祖父與故鄉的空間距離。
祖父回鄉,喜乘綠皮火車。上午8點,在蕪湖上車,擇一臨窗座席,倚背仰靠,閑看人頭,倦了瞌睡。日頭欲上正中,方回過神來,從挎包里尋摸出花生米、酒瓶、酒盅,一字排開。自斟自飲的祖父很是享受,抿一口酒,搛一?;ㄉ?,望一陣風景。火車走得慢,花生米嚼得慢,光陰也慢。
我曾經好奇,祖父為何總是偏愛慢車,而不是耗時少、更舒適的快車?祖父每每以快車人多擁擠,老人不宜乘坐為由回應。
少時不更事,覺得是這個理。如今想來,應當另有緣由。對大多游子來說,回鄉的情愫復雜,需用行程的慢來沖淡近鄉的怯。綠皮車恰到好處的移動節奏,撫平了祖父歸鄉的心緒起伏,自然是最佳選擇。祖父少壯離家,一生大半的光陰在蕪湖度過。綠火車是他歸鄉的一雙拐杖。
行程慢,光陰則慢,慢光陰是一位年逾七旬老人最熨帖的棉襖,有則暖,無則涼。慢火車汽笛陣陣,車輪咣咣,在這樣的情境當中,人極易墜入一種神思悠揚的狀態,然后悄無聲息地抵達遙遠的純真和質樸。這些年來,他厭倦了追趕,開始擅長神游。從故鄉到異鄉,從垂髫到黃發,都是他經常徘徊的兩岸。
綠火車累了,一聲長嘆,吭哧吭哧喘著粗氣到站了。白霧遮擋住祖父的面龐,他努力沖破遮蔽,尋找故鄉的親人,而我們也在踮腳伸頸翹首以盼。
祖父與故鄉之間,除了一封封鴻雁傳書來來往往,還有一包包紅紙包源源不斷。紅紙包是用猩紅的紙張包裝的酥糖,也是故鄉的標簽。其形方方正正,其色喜慶熱烈,正中像是蓋上了一方印鑒,黑框粗字,“頂市酥”三個字赫然醒目。頂市酥是它的大名,如同孩子在學堂里的稱呼,回家還有小名和昵稱。紅紙包對于祖父這一輩徽州人來說,就是昵稱。
新年,也是紅紙包集體亮相的日子,此時的祖父有點忙,緣于我總是催促他趕緊吃酥糖。這倒不完全出于對長輩的敬愛,還有暗藏的私心。糖去紙留,簇新紅艷的包糖紙,還來不及散去芝麻和麥芽糖的香氣,就被我一把奪了過來。鋪平、對折,疊放得整整齊齊,收納在小小的百寶箱里,待到除夕交給長輩至親,之后就坐等長輩用紅紙包包裹的壓歲錢了。
故鄉的傳統美食,口味甚佳者眾多,祖父最愛紅紙包,離鄉這么多年,似乎都吃不膩。我少時也愛吃,后來漸漸疏遠,現在一塊不沾。或許是因為我至今未曾離開過故鄉,以至于對故鄉的風物少了些許鄉愁的緣故。而祖父不會,故鄉的一草一木對他而言都氤氳芬芳,更何況最愛的紅紙包。這一連著故鄉的根,萬萬不能丟掉,也丟不掉。
紅紙包,宛如一件定情信物,暗藏著祖父與故鄉的終身誓約。
而今,山川似乎依舊,綠皮車卻偏離了方向,不再在蕪湖與休寧停留。祖父,如何再回故鄉?
幸好,紅紙包還在。故鄉的根還在。那,歸鄉的路就也還在。
(作者單位:國家稅務總局休寧縣稅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