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
酷熱,像發了狂似的蒸烤著克拉瑪依。趙蘭生一看天氣預報,40攝氏度,高興得跳了起來。他想:這么熱的天,平灘那邊該有熱氣擾流,必須得去。
73歲的趙蘭生是一名野生動物攝影師,他常年行走戈壁灘,風吹雨打日曬,眼角的皺紋縱橫交錯,像一條條從眼睛出發的深深淺淺的溝渠。
他開車駛向平灘——克拉瑪依市區向西三四公里,爬上一座不高的山崗,是一片平緩的慢坡,波浪似的伸延至地平線。平灘上佇立著三兩臺磕頭抽油機(游梁式抽油機),是石油城的象征;生長著梭梭、紅柳、芨芨草、駱駝刺,坑坑洼洼的地表鋪著黑石子,是戈壁荒漠的顯著地貌。
站在平灘放眼東望,城市里樓房錯落有致、鱗次櫛比。向南一隅,西郊水庫像仙女遺留在戈壁的一面明鏡。我曾經無數次跟隨趙老師去平灘尋找、拍攝野生動物,站在那里遙望我們生活并熱愛的城市,克拉瑪依從戈壁荒灘“逆襲”成森林新城,攝影人見證了它的成長過程。
烈日炎炎的盛夏,戈壁灘地表溫度可達七八十攝氏度。有一次,我拿著一只放大鏡,一邊對著太陽,另一邊照著一小撮干燥的毛毛秧(一種易燃的植物),一秒鐘,毛毛秧著火了。
如此酷熱的天氣,趙蘭生驅車到戈壁的目的是拍攝熱氣擾流中的野生動物。什么是熱氣擾流?趙蘭生說:“就是‘無風作浪’的浪。酷熱的夏天,沒有一絲風,戈壁地表流動著的一股氣流。”
想看熱氣擾流還真難,第一得是高溫天氣,氣溫要達到四十攝氏度,戈壁灘地表溫度達六七十攝氏度。第二必須無風,因為風會把地表上的熱氣擾流吹散;第三最好是平整的環境,高坡坡、山溝溝的地方都不行。難得一見的熱氣擾流,一年中最多在七八月份出現一兩次,有些年份一次也沒有。
一眼能望見遠景中景近景的空曠平灘,是趙蘭生選定的最佳拍攝地點;以城市為背景,磕頭機旁邊站著一只黃羊,是他構思好的畫面。
這一天,平灘上沉悶而炎熱的空氣似乎停滯不動。趙蘭生看到了他說的“浪”,在地表之上一米左右的半空繚繞。他慢慢行車,四下張望,尋找黃羊。黃羊沒窩沒巢,戈壁灘也找不到藏身的高大茂密的樹林。大暑天,它們有的躲在土堆后面,有的躲在灌木叢中,有的無處可藏,就臥在太陽底下,蔫蔫的,沒一點兒氣力。
山的背陰處,一只黃羊熱得似乎喘氣都困難,直打噴嚏,悲愁地把頭低低垂下,神情中帶著沮喪。趙蘭生下車,手舉相機,像牧羊人一般,將黃羊慢慢趕上平灘。
鏡頭中,黑色石子反射蒸騰出的熱氣擾流,水波一樣縈繞、流動。前景有幾叢簇生的、被陽光烤得無精打采的梭梭、駱駝刺,黃羊的身后是鱗次櫛比的城市樓群,樓群之上,云朵像一葉葉潔白的風帆,在蔚藍的天空悠游。趙蘭生心中大喜,相機快門像上足子彈的機關槍一樣掃射而出。
這是一次期待已久的拍攝、酣暢淋漓的拍攝,他構思多年的“熱氣擾流中的黃羊”終成現實。
當拍攝完成,黃羊晃晃悠悠走下平灘消失在灌木叢中時,趙蘭生才感覺到渴,他一下子灌了一瓶水在肚子里,可是嗓子還是冒煙。
我問趙老師:“為什么要吃這些苦頭,就為拍熱氣擾流中的黃羊?”
他說,野生動物攝影師跟農民一樣,都是飽經風吹日曬的戶外勞動者。農民春種秋收,三伏大暑可以在樹下涼快的地方躺著,數九寒天可以圍著火爐烤火,攝影人不行,如果都在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出門拍攝,拍出來的照片分不出眉眼高低。極端天氣里,天氣瞬息萬變,野生動物猝不及防,它們表現出的那種不同平常的狀態,能給人一種異乎尋常的觸動。所以,他經常選擇在極端天氣去戈壁灘,比如雷電暴雨、酷熱難耐、暴風雪突襲、霧鎖戈壁等等。
有一年,很多知名攝影家、書畫家來到克拉瑪依,他們看到趙蘭生老師拍攝的“熱氣擾流中的黃羊”,特別激動。一位留著長發、很有派頭的老師疑惑地說:“我是畫油畫的,像您這種畫起來難度很大,不可能拍出這樣子。”
趙老師也不解釋,他展示了更多的熱氣擾流中的野生動物原片。這位老師拍著趙蘭生的肩膀興奮地說:“我給起個名——梵高印象。”
在熱氣擾流天氣拍出的照片,確實跟梵高的油畫神似:樓房不是直的,邊緣全是鋸齒狀,拐來拐去的,各種顏色成色塊了,不是方方正正的;電線桿,還有路燈,也不是直溜溜豎立著,而是像蛇一樣拐來拐去,上天了,由許許多多小小的色塊組成。趙蘭生老師說,熱氣擾流在空中流動,猶如一層薄紗,拍攝時由于光線多次折射,能意外獲得油畫般的效果,類似光線折射形成的海市蜃樓。
一張照片里,背景里有高高低低的樓房,有電線桿、路燈,都變形了,像油畫家拿筆一塊一塊點出來的。只有黃羊沒有變形,還是平常的模樣,寧靜、敏捷、美麗。
(作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稅務總局克拉瑪依市稅務局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