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洋

近日，法國社會圍繞一項名為“祖克曼稅”的激進財富稅方案，爆發了一場全國范圍的大辯論。這項提案由著名經濟學家加布里埃爾·祖克曼提出，旨在對凈資產超過1億歐元的超級富豪每年按2%的稅率征收財富稅。祖克曼稱，這一提案可為在嚴峻財政赤字、巨大社會矛盾、持續政治僵局等多重危機下的法國提供選擇。

財政危機催生財富稅構想

當前，法國陷入嚴重的收支失衡，這直接推動了財富稅構想的產生。數據顯示，2024年法國財政赤字占國內生產總值（GDP）比重高達5.8%，幾乎是歐盟《穩定與增長公約》規定3%紅線的兩倍。更為堪憂的是公共債務問題，2000年—2024年，法國公共債務增長了53%，遠超德國的5%和意大利的27%。預計2025年，其公共債務占國內生產總值比重將達113.9%，并在2027年可能進一步攀升至121%。

持續的財政惡化還引發了國際信任危機。今年9月，惠譽與晨星DBRS（均為國際評級機構）相繼下調了法國的主權信用評級，直接推高了國家的借貸成本，進而抑制了企業和家庭的投資與消費意愿。

面對如此嚴峻的財政壓力，政府嘗試“節流”的努力卻屢屢受挫。此前，前總理貝魯曾推出一系列削減財政支出的方案，都因民眾反對而夭折。在這一背景下，通過對極少數超級富豪征稅來實現“開源”，自然被視為緩解財政赤字壓力的重要途徑。

然而，法國財政困境僅僅是冰山一角，其背后還疊加著更為深刻的社會矛盾。統計顯示，法國最富有的500個家族的財富，自1996年以來翻了驚人的14倍，其財富總量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從6%暴增至40%。在貧富差距加大、社會反響強烈的情況下，征收財富稅還被賦予了調節財富分配、緩解社會對立情緒的象征意義和社會功能。

此外，政治僵局進一步強化了對富人征稅政策的緊迫性。自法國總統馬克龍2024年7月提前舉行議會選舉后，法國國民議會形成了“懸峙議會”，沒有任何政黨或聯盟擁有絕對多數席位。左翼的增稅主張與右翼的減支方案尖銳對立，前兩任總理均因無法推進財政改革而辭職。因此，新總理勒科爾尼為維持政府穩定，不得不將對財富征稅作為爭取左翼支持的政治籌碼。

稅制設計的創新與挑戰

“祖克曼稅”之所以引發如此巨大的關注和爭議，在于其在征稅理念和具體設計上具有一定的創新性。該稅種的設計核心是“財富最低稅”概念，其征收對象明確限定為凈資產超過1億歐元的極少數家庭（估算約為1800戶），征收方式采用年度申報制。具體而言，納稅人需要每年申報其全球凈資產總值，如果其已繳納的各項稅款（包括所得稅、財產稅等）總額低于其總財富價值的2%，則需補足差額至2%的水平。

這種設計擴大了征稅基礎。與法國現行稅制主要針對收入或特定資產類別不同，“祖克曼稅”的稅基涵蓋納稅人的全部資產，包括流動性金融資產、房地產、藝術品收藏，尤其是公司股份和未實現資本收益等“經營性資產”。這種全面覆蓋的稅基設計，旨在解決超級富豪通過將財富沉淀在非收入生成性資產中來規避所得稅的問題。

與法國歷史上的財富稅相比，“祖克曼稅”有著根本性的差異。在征稅基礎上，“祖克曼稅”涵蓋所有資產類型，而現行的“房地產財富稅”僅針對房地產資產；在稅率結構上，“祖克曼稅”采用固定2%的最低稅率且無稅額上限，而之前法國征收的“團結財富稅”和“房地產財富稅”，都采用累進稅率且設有繳納上限；在影響范圍上，“祖克曼稅”僅影響約1800個最富裕家庭，遠低于其他稅種影響的數量。

這一設計背后的理論基礎源自祖克曼團隊的實證研究。他們研究發現，由于超級富豪的財富構成特殊，其實際有效稅率（納稅額占財富比例）遠低于普通民眾，形成了稅制上的“縱向不公平”。“祖克曼稅”的政策定位正是要糾正這種失衡，確保財富頂端人群承擔與其能力相稱的稅負，有助于建立更公平的財富分配機制。此外，預計每年200億歐元—250億歐元的稅收收入將直接緩解財政危機。

為了防范資本外流風險，提案者還在稅制設計中考慮了“反避稅外流條款”，要求移居海外的富豪在離境后5年內繼續繳納該稅。

激烈爭論下的提案前景

這一稅收提案自提出之日起，便陷入了支持與反對兩派針鋒相對的激烈辯論之中。反對陣營的觀點主要集中在經濟競爭力、實際效力和法理合規性三個層面。法國首富、奢侈品巨頭路威酩軒（LVMH）首席執行官伯納德·阿爾諾的抨擊最具代表性，他斥責該稅是“對法國經濟致命的攻勢”，并攻擊其設計者祖克曼是“極左翼活動家”和“偽學者”，稱其意圖“摧毀自由經濟”。

右翼政客和經濟學家們擔憂，法國已是歐洲稅負最重的國家之一，此項提案如果施行將導致嚴重的資本外逃，不僅難以達到預期的稅收收入，反而會挫傷投資者信心，損害法國的經濟競爭力。反對派還對該稅種的收入預期提出強烈質疑。一些經濟學家根據以往財富稅的經驗推斷，由于避稅和外流行為，其實際年稅收收入可能僅為50億歐元左右，與支持者宣稱的200億歐元將相去甚遠。他們指出，由于征稅對象高度集中，即使少量富豪移居海外，也會對稅基造成巨大沖擊。此外，從法理層面，前總理貝魯等人質疑該稅可能構成“沒收性征稅”，涉嫌違憲。

這場辯論的走向，將直接決定“祖克曼稅”的命運，而其結果又與法國脆弱的政治格局息息相關。新總理勒科爾尼領導的少數派政府，其生存完全依賴于能否在議會中左右逢源。有分析認為，勒科爾尼可能會尋求一種折中方案，例如在不直接采納“祖克曼稅”的情況下，推出其他針對高收入或高財富群體的增稅措施，或是在社會政策上向左翼妥協，以換取其支持。

無論如何，這都將是一場艱苦的政治拉鋸戰。